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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背鍋俠李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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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背鍋俠李白

宦官傳達過聖人的意思, 便不卑不亢笑道:“這便是綿州傳頌的神仙童子吧?”

李白與七娘跪接了口諭,將才起身,聽到這稱呼脊背不由地繃直了。口上推托答:“不過是鄉人間的玩笑話, 當不得真。”

宦官覷他一眼, 微微弓了身對七娘道:“今歲鄉貢之前, 聖人便想見見李小娘子了, 奈何朝堂之事繁重抽不開身。近日聽聞小娘子又有一番功績,可見是天賜的造化,福氣在後頭呢。”

李白想起玉真公主的手書, 心嘆這算哪門子福氣。

事到如今,也只能盡人事了。他開口請求:“中官留步, 七娘方才灰頭土臉的從外回來,又吃了蔥蒜,如此進宮,豈不唐突了陛下。還請中官稍事歇息, 容七娘梳洗一番。”

那宦官面上雖有些不滿,到底沒說什麽,擡擡手,自有人將屋門重新闔上。

李白連忙拉著七娘入了裏屋,悄聲問:“方才沒擡頭叫他看見吧?”

七娘還挺興奮, 使勁兒晃著腦袋:“沒有沒有,都低著頭呢!”

李白道一聲好, 又滿屋子翻箱倒櫃地尋起胭脂水粉來。只可惜七娘還小, 對這些沒什麽興趣, 因而只找到一些書畫用的顏料。

李白嘆氣, 一邊調色一邊嘟囔著:“都是草藥,救急也能湊活。往後你怕是只能往女氣了裝扮, 還得添置些物件才是。”

七娘聰慧,聽李白這麽說,心中便隱隱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猜測——

她應該長得肖似玉真公主吧?可能還有些像親阿耶?可是,公主對她,一點兒也不像阿娘對女兒的樣子啊。

才不要脾氣這般差的阿娘呢!

七娘原本還有些不願意扮醜,這麽一思索,變得比李白還積極起來。等收拾妥帖出門,那宦官也不由一怔。

這孩子怎麽一臉黃氣,瞧著病懨懨的,臉上的麻子也太多了些……

宦官只粗略瞧了一眼,便錯開視線笑道:“小娘子準備妥帖,咱們這便進宮吧。”

*

去年冬,興慶宮要擴建,將永嘉坊與勝業坊的一部分納了進來。敲敲鑿鑿數月,又在外郭城東垣上築起一道夾城,以便皇家從大明宮出入便利,後來,聖人當是覺得興慶宮更舒坦一些,便改此地為聽政之處。

日子久了,宮中便都稱這處為“南內”。①

七娘由宦官扶著下了車,隨行往南熏殿走。

“聖人體恤小娘子年幼,才特意給了這車馬通行的恩賜。小娘子稍後進了殿內,可莫要緊張才是。”

七娘懵懂點頭,對這份天大的殊榮有些許存疑,但依然記著師父的話:進了宮,要按宮中規矩說話辦事。

南熏殿是帝王在興慶宮的休憩之所。往日退朝後,李隆基都會遣人去教坊或梨園,有時請的是名動京師的公孫大娘座下弟子;有時膩味了,便叫幾個專習法曲者前來。

今日因著七娘,李隆基這才久違的沒去尋樂,反倒有些不自在。

七娘進來的時候,正瞟見陛下百無聊賴地批閱奏章,對朝臣們屁大的事情都要請示似乎十分不滿。

南熏殿內香氣很濃郁。

當今天子崇玄信道,不用佛香,只是這份奢靡多少讓七娘有些喘不過氣來。她趁著行禮,連忙調整好自己的狀態。

李隆基擡眸,見殿前果真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娘子,放聲笑道:“這便是朕那個解救綿州旱田數頃的小福星?起身上前來,叫朕瞧瞧。”

七娘像個小機器人,一板一眼的挪過去,惹得李隆基又大笑起來。

七娘嘴角微微向下,總覺得陛下拿自己當猴戲取樂。

她站得近了,便能瞧見臉上的黃氣因為一路疾行過來,已經被汗水暈花,白一坨黃一坨的,像只臟兮兮的小花貓。

李隆基的笑聲漸消,瞇起眼打量著七娘,伸手道:“再上前幾步。”

七娘只好又站近一些,還友好地扯開唇角笑了。

李隆基望著面前小娘子紅撲撲的臉蛋,即便有少許麻子,也掩蓋不住那雙熠熠生輝的杏眼。

他連忙沖側間揮手叫到:“高力士,你來瞧瞧她!”

高力士正為君王處理著更為瑣碎的雜事,聞言立馬擱了筆出來,弓身道:“大家,有何吩咐?”

“你看看她,是否眼熟。”李隆基像是尋到一個新的玩樂之物,語氣頗為昂揚道。

高力士許是習慣了,弓身應一聲,笑吟吟順著陛下的指引,望向七娘。七娘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。

橫豎陛下似乎都認出她了,還畏手畏腳做什麽呢?

七娘哪裏能想到,正是這倔強一瞪眼,讓高力士有些心驚肉跳。有一瞬他似乎要想到某個人來,卻被李隆基出聲打斷思緒:“你這眼神當真是不行了,玄玄(玉真小字)幼時什麽樣子,竟都忘得一幹二凈嗎?”

高力士那一點靈光登時煙消雲散,告饒道:“是奴眼拙了,此時細看,這雙眼果真是像極了公主!”

李隆基這些話似乎是有意說給七娘聽的。

然而七娘機靈得緊,只做出一副迷茫懵懂的小兒模樣,陛下一問三不知,便誰也也奈何不得了。

李隆基問了幾個問題,都沒得到答案,氣道:“那你阿耶是誰,你不會也不知曉吧?”

七娘忙搶答:“這個我知道,是綿州舉子李白!他可厲害啦,陛下您要讓他當狀元嗎,絕對不虧。”

帝王從齒縫裏擠出一絲哼笑:“你當這狀元是白菜,朕高興了隨手一人發一個。”

七娘:“不發就不發……總之,我阿耶是李白。”

李隆基聽這名字頭大,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。

想從小丫頭身上套話出來,看來是不可能了。但李隆基心中已對早年一件事產生了懷疑,便更覺得七娘是被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。

怎麽好巧不巧,綿州舉薦的人和長安堆漚還田者就是同一個人呢,還都是個小丫頭。

帝王心思深沈,面上卻不顯,轉移話題道:“朕聽說綿州那高轉筒車是你弄的?”

七娘搖搖頭:“我只是投機取巧。”

這詞還是跟著雲端阿爾法學的呢。先前她就已經從農學裏了解到,高轉筒車是唐末的農戶們自己造出來的,她只是借用學習者,哪裏能占為己有。

李隆基卻誤會了,只當是七娘自謙,點點頭稱讚兩句,又順著問了鹽堿地種植和堆漚還田的事情。

聽到這類話題,七娘總算松了口氣,小嘴叭叭口述下來,也都與張九齡他們調查的差不離。

李隆基聽得直犯困,打著哈欠問:“你小小年紀,怎會通這些農務?”

七娘先前頗有些得意忘形,此時被質問了,還能打著磕巴胡謅起來:“七、七娘小時候跟隨阿耶住在匡山上,馴鳥、種地、打獵、采藥……什麽都得自己做的!”

說得好像真事一樣。

李隆基被逗笑了:“你才幾歲,往前算幾年怕還是個奶娃娃。”

“可我三歲就能拎得動阿耶的鐵劍啦!”似乎是怕陛下不信,七娘還左右瞅瞅,想舉個重一些的物件證明自己。

李隆基挑眉,示意高力士去內殿取自己的佩劍來。那劍是精鐵所制,比七娘高了三分之一,原以為她也就拖著走兩步,誰知七娘鼓起腮幫子用了勁,便挽了個劍花出來。

李隆基怔楞半晌,忽然鼓掌大樂:“好好好,昔有公孫大娘劍舞動京師,今日你李七娘一只手便越過她去了。”

高力士俯首稱讚:“此乃聖人日月之輝,耀我大唐百姓,人傑地靈,便連小娘子都不一般吶!”

七娘面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將佩劍遞還給高力士。

高力士的馬屁七娘是不想搭理的,然則陛下這番話,她覺也得有些不舒服。

師父說過,劍之一道要悟心,修劍便是在習人。

若她日日苦練的劍只是為了一舞取悅於人,那本心也多半是毀了。這麽糟蹋,大唐戍邊將士們都不能答應。

今日這一遭讓七娘隱隱察覺到,當今陛下似乎並不如傳頌中那般勤政務本,愛民如子。

旁的不說,他今日過問農田事務,敷衍得都打哈欠了,但涉及到身世與練劍,卻一下來神充滿了興致。

七娘將視線放遠,落在興慶宮南墻的勤政務本樓處。

開元八年所建高樓依舊矗立在側,聖人自省之心,卻已日漸消磨了。

*

見宦官遠遠將人好生送走了,李隆基這才牽回眸子,眼底久違地藏著從前有過的狠戾:“派人去查,是誰將李七娘要送到朕面前來。”

高力士垂首應是。

他又道:“匡山……按著李七娘的年紀算,朕記得,開元九年玄玄便在益州一帶吧?”

“三郎,玉真公主當時在青城山常道觀修習符篆。”沒人的時候,高力士總似從前一般稱他三郎,這也是李隆基特意囑咐的。

帝王嘆息:“距離匡山那也不算遠了。”

“正是。”

殿中有片刻沈默。

李隆基數落道:“當年母親早逝,朕這個幼妹便被寵壞了,相比之下金仙多懂事。”

高力士:“金仙公主身子弱,長年累月的病著,倒實在叫人心疼。”

聽得這話,李隆基便默了一瞬,揉著眉心吩咐,“此事命人私下去查,玉真當年在常道觀侍候的所有人,一個不落,務必查出孩子當年是否真的夭折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還有,李七娘的阿耶,那個士子李白,去查查他與玉真之間……”

高力士又應一聲,知曉這事兒得悄無聲息辦妥貼,否則一個鬧不好,怕是要折不少人的性命。

殘陽拉長了南熏殿廊廡下的重影。

李隆基卸了力,靠在身後冰涼的帝位上,忽而開口道:“十五年了啊。”

高力士不明所以,弓身笑著:“是啊,大家盛世,已至開元十五載。”

哪知,這話換得帝王搖頭:“朕是說姑母。她離世十五年,賜死之事還恍如昨日,時值今冬,不知朝野可還有人願為她燒一捧紙錢吶?”

此言,無人敢應。

*

七娘離宮,莫名得了一大堆賞賜。

小丫頭指揮著身後烏泱泱一群人放下禦賜的金玉絹帛,將人都送出去了,這才垮著臉沖李白嚷嚷:“師父,你畫的臉根本沒有用,陛下一下子就看出來了!”

李白咋舌:“都那麽醜了,還能看出來?”

七娘:“……公主聽到,一定會扁你。”

李白聳聳肩,看七娘全須全尾坐在面前,才暫且放心道:“陛下都問什麽了?可曾為難你?”

七娘的肢體語言很豐富,將宮中之事覆述的波瀾起伏,喝口水潤潤嗓子,又道:“臨走之前,陛下還說了:七娘智勇雙全,文武兼備,當得厚賞,日後還得常入宮走動才是。然後就給了我這些東西。”

李白看著這份枷鎖一般的厚賞,知道這回是徹底沒了退路。

小丫頭看起來還挺樂觀,美滋滋地計劃起了在長安城買宅子的事兒,還不停地撒嬌提議:“師父,師父,華嚴寺那位悲田養病使不是被革職查辦了嘛,如今阿尋他們沒人管,我們不如……”

李白覷她一眼:“不如什麽?整個悲田養病坊的人挪來,那怕是得陛下常年養著。”

說完,還看了看滿桌子的賞賜。

他本是嘲弄,誰知七娘一拍手笑道:“對哦,師父好聰明!”

李白右眼狂跳:“你又想幹嘛!”

“沒什麽呀,做點小本買賣嘛。”七娘跳下圓凳,一溜煙跑沒了影兒。

李白估摸著七娘也就是在坊間行商,不敢把主意打到陛下頭上,索性隨她玩兒去。

事情發展到這般田地,他必須得硬著頭皮,再去公主府一探當年究竟了。

*

安興坊,公主府內。

玉真一夜沒睡好,翻來覆去做了許多噩夢,今晨醒來身子更覺得疲憊。

昨日,婢子已經給李白送去了信,該說的能說的幾乎傾囊告知,剩下的,就只等李白和七娘自己做出選擇了。也不知七娘此時,會不會已經出了長安……

“公主,李白求見。”

這一聲徹底打斷了玉真的美夢。她顯然有些惱火,起身道:“他來做什麽?不是已經送了信叫他走嗎?”

青衣婢女連忙安撫,示意外間還有旁的侍女。

玉真勉強壓下火氣後,青衣婢女才低聲:“我聽說,昨日晌午,秘書少監張九齡推舉了七娘,陛下特意召見了。”

玉真尚未聽完,便跌坐回美人榻上。半晌,她眼睫輕輕顫動:“李白何在,去叫他進來。”

二進公主府,李白並沒有等太久。他一路跟著進了會客廳,見玉真屏退眾人,只留下一個貼身婢子,這才笑道:“看來公主對七娘進宮之事,已經有所耳聞。”

也不知李白是天性如此,還是故弄玄虛,總之,他看上去十分瀟灑。

吃不好睡不好的玉真公主瞪他一眼,咬牙問:“七娘呢?可曾被陛下看出什麽?”

“一去就認出來了。”李白面上笑意不見,換上一副嚴肅面孔,“陛下賜七娘金玉絹帛,要她隨時奉召進宮。”

玉真閉目,有一種宿命如此,誰也掙脫不開的無力感。

李白主動打破了這種消沈的氣氛:“我不便逗留太久,盡量長話短說。聖人要見七娘,便是將她留在長安,背後定然要派人去查當年之事。我只問你,若查能查得出幾分來,七娘可會被她生父牽連?”

玉真長籲口氣,泠然道:“不會。此事除我與容之之外,世上已無一人知曉。”

李白瞟一眼立在玉真身側的青衣婢女,知道這人便應當是容之了。至於這話裏旁的意頭,他不敢細想。

於是追問:“那七娘的父親……”

“他早已身死魂消。”

玉真公主很少主動談及那個人的死亡,幾次想要開口,都不知從何說起。最終,只紅著眼道:“你不要管他是誰,只需記著,長安險象環生,七娘被迫留在此處,可以是我的女兒,卻決不能入宮門撫養。”

李白有些聽不明白了。

玉真默了一瞬:“你可知先天政變。”

李白沒想到她會提及此事,有些驚恐的瞧了這對主仆一眼,然對方十分淡然,他也只好僵著脖子點了頭。

先天二年,長安城中一場爭奪戰,太平公主最終兵敗,被陛下賜死家中。

“昔年姑母有鎮國太平公主府,除過普通的公主邑司打理田莊封戶、照料起居日常外,座下還有輔佐參謀官吏六十餘種,親事府與帳內府二府衛隊更是高達千人。”②

“最終,她卻落得那樣的下場。”

李白抓到一點關鍵,開口問她:“所以,七娘的阿耶會讓她被此事牽連?”

玉真不應他,望著窗外鳥鳴啁啾,溫聲道:“我聽容之說,七娘天生蠻力,已經能習武練劍了?”

李白應聲:“嗯,勉強還成。”

“我們這位聖人,其實記仇得很。他忌憚李氏有才之人,更忌憚這樣的人是一個女人。七娘這般聰慧,若養在宮中被四方虎視眈眈,逼迫之下,更無回頭路可走了。”

這話就像是默認了李白的猜測。

一時之間無人出聲,李白消化著這件事情,忽然問了玉真一個她沒想到的問題:“七娘是開元九年芒種之前的生辰,為何是冬日送到匡山?”

冰天雪地的,李白時至今日,都記得她凍得小臉慘白的樣子。

玉真似乎有些愧疚,但更多的是無奈:“當時舍不得,後來……是沒辦法。”

那年秋日,陛下雷霆大怒,以為腹中孩子是張果所為,一道聖旨賜婚兩人。玉真為了保住秘密,順水推舟領了旨意。③

李白聽聞過這位公主的風流韻事,頗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了兩聲。

今日來這一趟,他也算是掌握了事情的關鍵部分,確認七娘暫且沒有危險,李白起身告辭,準備回去慢慢盤算。

玉真起身,揖手行一禮:“七娘之事,還請郎君多多費心。”

李白已飄然至殿外:“一日為師終身為父,我管她,應當的。”

白衣遠行,帶著樹梢枝頭的兩只山雀飛向公主府外。

玉真側目靜靜望了許久,彎眸笑了。

“願她這份山野自在,能得長久一些。”

*

李白回到邸舍,就瞧見七娘帶著一群小流浪在忙活。

桌案上擺了一盆水,裏面泡著初冬幹邦邦的柳樹枝,除此之外,還有許多小布團子散落在各處。

七娘帶頭撿了個布團,套在食指上,裂嘴便刷動起來。幾個年幼的跟屁蟲連忙也亂刷一團。

七娘就口齒不清道:“要上下刷,不能左右!”

跟屁蟲們連忙服從老大的命令。

李白看著著實有趣。

關於刷牙,時人已經習慣了揩齒法,他們用手或泡軟的楊柳枝,沾上揩齒藥或食鹽,用以達到清潔牙齒的目的。④所謂“晨嚼齒木”,指的便是嚼楊柳枝的諸多好處。

七娘這種用揩齒布沾上食鹽刷牙的法子,開元年間確實還未曾得見。

李白好奇道:“這布軟和,有用嗎?”

七娘呲著牙齒讓他看:“還不錯,楊柳枝才不舒服。後面我們還要做植毛牙刷呢。”

隨後又道:“不過這鹽不舒服,硌得牙疼,用青鹽刷牙又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。所以,我們還是得弄出真正廉價的細鹽。”

一群小不點連忙隨聲附和。反正只要是七娘說的,他們都覺得好。

李白聽這話無異於天方夜譚。

唐人的食鹽雖說有海鹽、池鹽和井鹽三大類,但池鹽較少,井鹽開采難度大,主要還是依靠著東海岸線上源源不斷的海鹽做供應。⑤

這時候,海鹽的制作工序還比較粗糙,主要是通過鹵煮法,將海水制成的鹵水煮出食鹽。除此之外,嶺南還有一種鹹池沙,利用潮水將鹽分分離出來。

即便是這麽簡單粗糙的法子,放在百姓身上,便已經有許多人吃不起鹽了。李白實在不敢想,七娘能找出更廉價更好的制鹽方法。

一群小家夥忙得熱火朝天,李白也不忍心潑一盆冷水,索性叫他們去發掘探索。

這日之後,七娘便常常往外頭跑。

西市便利,往來的行商大多宿在此處,一波又一波地與長安人做著交易。

寒冬的大雪天裏,七娘穿著厚厚的鬥篷,兜帽上一圈白絨絨的兔毛做點綴,襯得紅鼻頭的小丫頭俏生生的。

與七娘約好談生意的行商見是這麽個小娘子,忍不住笑道:“外頭冷呢,怎麽不見你家中長輩?”

七娘一臉淡定:“我阿耶喝了酒,在屋裏睡大覺。”

行商帶著一腔疑惑憤懣與憐愛,拉著七娘先進了路旁的食肆內,點了一桌熱乎乎的美食叫她吃。

七娘眨眨眼,知道行商是誤會了,卻也不知怎麽解釋,只好撓頭:“這桌算我請您的。”

行商聞言便笑。

七娘又道:“我阿耶聽說您這次要去劍南,運一批貨物回長安後,再去安西大都護府。他想請您幫忙帶一批毒鹽回來,行嗎?”

行商驚了:“你阿耶真是喝多了,要那毒鹽做什麽,吃不得的東西,沒得全打水漂。”

這毒鹽事實上就是巖鹽,唐人不知道未經加工的天然巖鹽含有較高的氯和鈉,因而每吃每中毒,便將之稱為毒鹽了。

七娘學過有關巖鹽的新學識。大唐的巖鹽占比要在海鹽之上,甚至超出三倍還多,這就意味著,她不能降低原有的制鹽成本,卻能開拓前所未有的新渠道。

阿翁說過,做大做強,便是最簡單的取勝之道。

見行商還是不斷勸說,七娘掏出定金,一臉委屈巴巴央求:“您就幫幫我吧,不然,我回去阿耶會打扁我的。”

行商嘆口氣應了,心中把七娘那個惡毒的阿耶狠狠罵一通。

遠在邸舍內備考的李白:“阿——嚏——”

他起身吸吸鼻子,透過窗戶向外望去。

開元十五年隆冬,長安城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。

七娘回到邸舍時,李白已經燃起炭盆好一陣了,屋子裏烘得暖乎乎的。她這個天生的小火爐可受不住,連忙解了鬥篷,抖抖全身,試圖把腦袋上飄的一點雪花弄下去。

李白無言:“雪早就化了,怎麽滿頭水珠,回來沒戴兜帽?”說著就去取幹的巾帕給七娘擦頭發。

七娘嬉笑著:“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大的雪呢!去年我們在江城過冬,沒有漫天雪花都像蝴蝶一樣,太美了。”

“所以你就摘了兜帽瘋玩去了。”李白沒好氣道。

七娘自知理虧,這時候也不跟他較勁,循著氣味嗅了嗅,興奮問:“阿耶在烤芋頭和栗子!”

李白笑了,下巴點著炭盆底下:“你這狗鼻子,什麽東西都聞得出。唉,也就這時候能聽一聲阿耶了。”

七娘早就像一只貪吃的小鼠,吭哧吭哧嗑起栗子來。烤爆了花的栗子殼聲響清脆,“咯嘣”一聲過後,便能嘗到栗子的甜味兒。

一口氣幹掉十餘個,再剝一只燙手的山芋下肚,那份軟糯直叫腸胃都舒服了。

七娘伸個懶腰,靠在桌邊,忍不住犯困打起盹來。

她想,等他們換了自己的宅子,整個冬日都能貓著賞雪、炭烤、溫酒為樂啦。

*

雪依舊落得很大。

外頭風聲止住了,大雪將天地糊成一團,從高處俯瞰長安城,白茫茫一片的屋頂便可綿延數裏,直到視線盡頭。

容之被關在地牢裏,透過一扇狹小的頂窗,看向外頭樹梢上堆積的雪。

她在這裏已經過了三日吧?

進來的太久,連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了。有時候守衛來送飯,她會問一聲時辰。更多時候,只有陰溝裏的老鼠在陪著她,趁她不備,瓜分那一碗殘羹剩飯。

被半路抓進來的時候,她就知道,這裏不是大理寺,也不是刑部大牢。直到昨日高力士親自來審,她才了然。

原來是陛下查到這裏了。

她早知會有這一日。

公主曾說過,若真要對她用刑,便早些交代了七娘是她的女兒,免得受些皮肉之苦。

公主總是憐惜她的。

容之無以為報,便只有將一顆忠仆的真心交上去。

此後,高力士接連用刑逼供,掐著她的脖子詰問:“當年涉事之人皆死,為何獨留你殘存?”

容之笑道:“那中官不若也給我個痛快吧。”

高力士終究沒能動手。容之失蹤了整整六日,玉真第二日發現後,便開始滿城上下瘋了般的尋她。陛下怕事情鬧大,牽出什麽不該叫人知曉的事情,有損天家顏面,索性叫高力士放了人。

地牢外的雪化了一半。

容之是被人擡著出來的。她身上有多種酷刑的痕跡,衣衫已經碎成爛布嵌進肉裏,脊背不知遭過什麽罪,只好將將趴著。連日大雪,叫地牢裏陰寒濕重,她就那麽睡在地上蜷縮著,落下病根是免不了的。

玉真公主被人扶著立在不遠處,望見這一幕,抹了抹眼角便要上前。

容之趴在那架子上,有些窘迫地試圖起身遮掩自己:“公主,婢這幅樣子恐汙了您的眼——”

玉真早已蹲在她身前,解了身上披帛,輕柔地蓋在她身上:“容之,你我之間,說這些便生分了。”

外頭人多嘴雜,這對主仆只消對視,便明白對方所想,不再多言。

玉真車駕回府,容之原本該擡去後頭那輛馬車,誰知公主卻沈了臉,要容之與她同坐。她們主仆往日皆是如此,今日受了傷,也不能例外。

車轍子印在片薄的雪地上,蹚出兩行泥水來。

容之趴在墊的軟軟的毛毯上,將臉埋在臂彎,悶聲道:“公主不該管我。若高力士殺了我,七娘便更安全了。”

“七娘的命,也不能以命換命靠流血得來啊。”玉真似乎一下子通透許多,看著傷痕累累的容之,眼又開始紅了,“我竟不知,你日日在我身邊,還藏了這樣的心思。”

容之嘴拙,這時卻不知說些什麽。

她只有一腔忠心,除此之外,再沒什麽能幫到公主了。

玉真公主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麽,摸了摸她的鬢發,只覺得這傻姑娘當真是傻得實在。

“容之……你記得嗎,你這名字還是小時候,陛下跟阿姊一起取的。”玉真緊緊攥著婢子的手,淚不知怎麽的,像屋檐下斷線的水簾,順著下頜滴落在兩人交疊的掌心,“可你怎麽就容不下自己呢?”

容之費勁力氣,極輕地回握了玉真的手:“容之不悔。”

“能留殘命,已是萬幸。”

*

高力士回到興慶宮時,武慧妃也在。

約莫是陛下急著知曉結果,往日願意寵著的人今日也不耐煩了,直到臉色沈下來,惠妃這才告饒一聲,小心退了出去。

李隆基放下酒盞:“玉真鬧著要人,朕看你也審的差不多了,便下令放了。查的如何?”

高力士其實通過容之什麽都沒查到。

但這個人很會換個思路去解決問題,自從陛下派他查此事,他便命人分別看著七娘和公主府兩邊。

果不其然,就抓到了李白翻墻進公主府的一幕。

高力士琢磨著措辭,用盡量有利於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:“……那士子李白私闖了公主府,逗留半個時辰之後,走側門出來的。”

“容之知曉卻不肯說出來,證明此人在公主心中十足重要。李白是將要貢舉的人,不容閃失啊。”

寥寥幾句,叫帝王腦補了一出“妾心向郎君”的癡情戲碼。

李隆基越想越不得勁,就好像自己家白菜被豬盯上了。冷哼一聲道:“難怪……七娘跟著他長大,玄玄才是最安心的。”

“這個李白,查出是何人了?”

高力士能查到的都是展露在人前的東西,譬如他這些年的經歷,家中人口,仕途不暢,至於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才幹,還得專業的人來評判。

李隆基聽過那首《送孟浩然之廣陵》,眼前已是一亮,然而面上還是嫌棄臉道:“去,給朕把賀知章叫來。早就聽九齡說他把這個李白誇上天去,朕倒要瞧瞧,他能有多好!”

高力士完美轉移仇恨,應聲退了下去。

*

大雪終停,天光晴好。

七娘今日起了個大早,要與阿尋他們堆一只超大個的雪人。

阿尋是這群孩子裏頭最沈默寡言的,杵在嘰嘰喳喳的小孩兒堆裏,瞧著就很酷哥。一個冬天下來,他吃得好睡得好,每日又幹很多活兒,身板結實不少,個頭也竄高了。

七娘站他跟前,不服氣地比劃比劃,才將將到人家下巴。

七娘:“你怎麽突然長這麽快,背著我吃什麽好東西?”

阿尋不習慣與人靠這麽近,但七娘這般他又不討厭,冷著臉有些拘束道:“沒吃,有好吃的一定會帶給你。”

七娘頓時滿意了。

李白在一旁搖搖頭:“就知道吃,小豬崽子。”

這聲音明明很小,七娘卻聽到了,轉頭握著兩團雪球,砸在了李白身上。不多時,堆雪人活動變成了湖邊這一帶的打雪仗。

其間涉及人數之廣,令邸舍的店夥計都看呆了。

也不知怎的,這七娘子就是莫名有人緣,總能把小孩兒的玩鬧變得像模像樣。

這大約就是天分吧。

白雪地裏,李白也跟著一同鬧起來,瞅準時機,一個大雪球砸向七娘,被七娘靈敏躲開。於是,這球砸到了裴稹臉上。

七娘連忙跑開了,甚至還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。

李白訕笑著,上前將裴稹臉上的雪扒拉扒拉:“你怎麽有空來,今日不當值?”

裴稹也回他以皮笑肉不笑:“我在宮裏都急得團團轉,尋人替了值才趕出來。你倒好,在這跟一群孩子玩瘋了。”

李白日常被數落,習慣的大笑道:“怎麽了?我每日都在備考明年春闈,今日這才放松一會,便被你逮住了。”

裴稹張了張口,覺得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,扯著李白往湖那邊沒人的地方走。

湖上結了一層冰凍,瞧著不厚,太陽照在上頭,折射的光芒煞是好看。

裴稹哈了口氣,將手揣進鬥篷內:“你可知道,今日陛下召了賀侍郎覲見,言談之間,字字句句卻都是在打探你的訊息。”

李白眸光一閃。

陛下查他無非就是因為七娘,這一點他早就料到了,也不奇怪。只是,為什麽要費盡心思通過賀知章呢?

這話問出口,裴稹面色便有些怪異,摸著鼻子忍不住笑道:“聽說賀侍郎總在大相公面前誇讚你,那套話術,整個禮部都要會背了。”

李白:“……賀兄倒也不必如此。”

“原本,我以為陛下就是逗個樂子多問幾句,誰知卻認認真真追問了你過往縣試、府試對答,從前所作的詩文,甚至還要求賀侍郎羅列出優點一二三來。”

裴稹說著說著口渴了,便隨手抓了個樹上的雪團子嚼進嘴裏:“問題就在這兒,賀侍郎真的按要求說上來了,陛下卻瞧著有些不滿,便責令賀侍郎此次貢舉嚴格公正評判,尤其是對你,旁人十分好,你必須得二十份好才能中。”

李白:“啊?為什麽?!”

裴稹意有所指的看一眼李白:“問我做什麽,問你自己啊。”

李白靜下心來想了半晌,還是想不明白。

若是因為七娘之事刻意刁難,陛下根本沒必要通過賀知章。隨便遣幾個人安個罪名,他什麽苦頭吃不到。

李白只好迷茫的沖著裴稹搖頭。

裴稹便勾勾手指,叫他湊近些:“賀侍郎也問了一樣的問題。你猜陛下怎麽說?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他說,你覬覦玉真公主已久,不給兩分顏色,真當自己是顆蔥了。”

小樹幹的背後,七娘一臉震驚地探出腦袋:“李十二白,你竟然是這樣的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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